调查与研究｜他们唱的偏偏就是柳州——著名民歌《黄杨扁担》相关地名考证

历史上，因为《黄杨扁担》歌词中有柳州两个字，曾被误认为是广西民歌。其实《黄杨扁担》是重庆秀山民歌，其起源于重庆市秀山县玉屏乡（2001年并入溪口）白粉墙村，是当地土家族宝贵的文化资源。千百年来，土家、苗、汉各族人民在秀山这块土地上聚族而居，形成了独特的民族风格和民族文化。人民群众将黄杨木制作成扁担用于生产劳动，沉重的担子经由黄杨扁担挑起来，一上一下地在肩上匀称地闪悠，很有一些音乐或者舞蹈的韵律。于是，秀山民歌《黄杨扁担》应运而生，它是人民群众智慧的结晶。

“秀山花灯歌曲专辑”封面。

“黄杨扁担”词曲的一个版本。

花灯是一种古老的民间歌舞说唱艺术，广泛流传于川、湘、黔、鄂四省交界的土家族聚居地区。秀山花灯起源于唐宋，元代借鉴了“跳团舞”的载歌载舞、连说带唱的形式，明代又融入了采茶戏的一些歌舞，到近现代发展成集歌舞、小戏、曲艺、杂技、吹打、仪式为一体的综合类民俗表演艺术。20世纪50年代初，四川省歌舞团在秀山采访花灯音乐和舞蹈，走访了上百位花灯老艺人，他们在白粉墙村听到花灯歌舞表演家严思和演唱《黄杨扁担》时，喜出望外，如获珍宝。作曲家林祖炎当场将词曲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并于1958年将《黄杨扁担》收录到《四川花灯歌曲》（当时秀山县隶属四川省涪陵专区）一书中发行出版。同年，歌唱家朱宝勇首次演唱《黄杨扁担》，从此，优美抒情的秀山花灯歌曲《黄杨扁担》在全国流传开来。然后被收入《世界曲集》。1987年春节期间，一首以《黄杨扁担》改编演奏的交响乐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一时间，《黄杨扁担》更是唱遍神州大地。1993年，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县委、县政府将《黄杨扁担》确定为县歌。2007年以《黄杨扁担》为代表的秀山民歌申报成功并于2008年进入国务院公布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项目编号：Ⅱ－　84。

二、“下柳州”和“下酉州”之争

1958年《黄杨扁担》被收录到《四川花灯歌曲》一书中发行出版时，其唱词为“下柳州”。但1980年四川省群众艺术馆出版的《秀山花灯选集》一书中，作者李树广将原唱词“下柳州”改为“下酉州”，并添加注释，之后出版的《中国民族音乐大全》《中国民歌第二集》《中国民歌选400首》等书籍也仿效刊载。在2000年第九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赛上，有一道题目是问《黄杨扁担》是哪里的民歌？歌唱家郁钧剑在大赛上点评歌手演唱《黄杨扁担》时，据李树广改的唱词说，“挑担白米下酉州，就是指的重庆市酉阳”，从而引起了是“下柳州”还是“下酉州”的争论。

三、查阅资料初步论证

（一）专家点评改动，作者澄清真相

“下柳州”还是“下酉州”之争出现后，直到2001年6月10日出版的《重庆音讯》上作者王世金（秀山花灯传承人）和姚祖恩（《黄杨扁担》名主唱）所写的《由权威人士解释〈黄杨扁担〉所想到的》和同年7月3日《秀山日报》上作者姚祖恩所写的《引起〈黄杨扁担〉争论的原因在哪里》两篇文章，都对《中国民族音乐大全》等书籍认定的“下柳州”改为“下酉州”作了事实上的澄清：1980年四川省群众艺术馆出版的《秀山花灯选集》音乐资料中，在未加考证核实情况下，误将《黄杨扁担》唱词“下柳州”改为“下酉州”，导致《中国民歌第二集》《中国民歌选400首》等书籍也仿效刊载，直接影响到音乐界权威人士的知识了解与认同。随后，2002年7月24日《秀山日报》上刊发《再度认识〈黄杨扁担〉》一文，《秀山花灯选集》作者李树广澄清了1980年由四川群众艺术馆编印出版的《秀山花灯选集》中，自己将《黄杨扁担》原唱词“下柳州”改为“下酉州”的理由：一是个别地方的方言上“柳”同“酉”同音；二是柳州距离秀山太远，想把距离拉近一点，而酉阳历史上曾是州府（辖秀山等县）。李树广也承认了将“下柳州”改为“下酉州”有所欠考虑。

严氏传承谱系。

“十二柳州姐”歌谱。

（二）编唱者祖籍印江，曾经到过柳州

民歌《黄杨扁担》的编唱者是重庆市秀山县溪口乡（原玉屏乡）白粉墙村的民间艺人严思和。歌曲来源于生活，是生活的艺术再现。因为白粉墙村有黄杨木扁担，老百姓都爱用它作劳动工具，所以严思和在编唱《黄杨扁担》时，第一句歌词就写到“黄杨扁担闪悠悠”。接着第二句就应该写到黄杨扁担挑什么？因为当地出产一种优质稻米名曰“秧青米”，煮熟后油亮洁白，纯香滋润，口感极好。而在那交通不便的年代，白粉墙人挑起大米只能顺溪沟而下，到溪口码头装船外运到远的地方。于是严思和很自然就想到了第二句歌词“挑担白米下柳州”。严思和为何会想到柳州，怎么不想到其他地方呢？经核实，严思和出生于花灯世家，其祖籍为与秀山相邻的贵州印江县天堂区。而在查阅贵州印江、思南两县有关民歌的历史资料中有多处地方都写有“十二柳州姐呀”的唱词。针对此信息，本课题调研组分析认为，严思和应该从小就经常听到父辈们唱到这样的歌词，“柳州”在他幼小的心里埋下了根。同时，在资料查阅中，也发现了秀山当地的一些老者们早期接受采访时说到：解放前，严思和与村里人一起挑着白米下花垣（湖南）直到柳州，返程时将他们一路上的感受顺口编了《黄杨扁担》。由于感情真挚，通俗打趣，一传十，十传百，《黄杨扁担》就传开了。此外，在秀山还流传着另外一种歌词的唱法：“黄杨扁担闪悠悠，挑担白米下柳州，柳州爱我白米好，我爱柳州好丫头，有钱的大哥讨过去，我们无钱干发愁……”。所以，严思和编唱“挑担白米下柳州”“柳州姑娘好”“个个姑娘会梳头”也就顺理成章了。

（三）从秀山怎么“下柳州”？

民歌《黄杨扁担》的发源地在重庆秀山。秀山是一个山地丘陵与盆地平坝的组合，这里水系十分发达。境内最大的河流是酉水。酉水河，古称酉溪，又名更始河，是洞庭湖水系沅江流域的最大支流，有南北两个源头。北源只流经秀山东部一小块地域，真正环绕整个秀山的水系，是南源。

酉水河南源又称梅江河，秀山境内的河流属沅水水系，古时商贸交通取道境内的酉水河、洪安河入沅江，再直达湖广。“下柳州”就是经过湖南水道而去的。因此，从秀山顺河到下游湖广，再转去柳州就只能用“下”字。

（四）“湖广填四川”，移民进巴蜀

清朝初年，四川因战乱人口大量减少，于是清政府推行了移民填川的政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吸引外地移民入川。这次大规模的移民，开始于顺治年间，一直持续到嘉庆年间。四川人的祖先，大多数是这个时候来到四川的。当时有十几个省的老百姓共一百多万移民到四川，包括湖北、湖南、云南、贵州、广西、江西等省，由于移民到四川省的大多是“湖广”籍（当时湖广移民占到四川总人口的40％），因此，这次大规模的移民被称之为“湖广填四川”。秀山县是“湖广填四川”移民进入巴蜀的一个重要通道，也是外地文化进入巴蜀的重要通道之一。移民到秀山的广西人（应当有柳州人），不断地向秀山人宣传柳州的商品美食、文化习俗、风土人情等。在秀山人的心目中，以柳州为代表的广大湖广地区（古时广西一度曾属于湖广行省）的湖光山色、人文地理、集市田园、妙龄女郎都让人向往陶醉和留连。而民歌《黄杨扁担》里的“下柳州”“柳州姑娘好”则更直白地表达了秀山人对柳州的向往眷恋之情。

四、“黄杨扁担下柳州”地名判断实地论证

为还原历史真相，进一步论证“黄杨扁担下柳州”地名考证初步判断结果的真实性，本课题调研组赴重庆秀山县进行实地调查考证。

到了秀山县，在秀山县人大常委会的协助下，本课题调研组与秀山县人大部分领导同志、县文化旅游委主任、溪口镇（2011年溪口乡已撤乡设镇）人大主席以及秀山县原县文化局副局长王世金、原县花灯歌舞剧团团长姚祖恩、秀山县民俗文化研究学者刘济平等老一辈民俗文化专家进行了座谈交流。会议由秀山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陈山鹰主持，共同对“黄杨扁担下柳州”中的“柳州”所指进行研讨。

座谈中，三位老专家的观点都认为“黄杨扁担下柳州”指的就是广西柳州，并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王世金老先生

王世金老先生详细介绍了民歌《黄杨扁担》的起源以及唱词中“下柳州”和“下酉州”的争论起源，称其曾经组织秀山民俗文化专家专门为此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陆地和水流考证。他认为，一是秀山在南居下，地理条件一马平川；酉阳在北居上，位于大山环抱之中，两地相距二百多里，其间群山叠嶂、道路崎岖，交通极为不便。俗话说，“提起上酉阳，叫苦喊爹娘”，挑担“下酉州”与民俗不合。二是历史上秀山的商贸往来与湖广关系更密切。秀山地处渝、湘、黔、鄂四省市边界结合部，虽然曾经与酉阳、黔江、彭水同属一州管辖，但秀山系沅水水系，而酉、黔、彭属于乌江水系，旧时交通惯例，秀山商贸取道境内酉水河、洪安河直达湖广。有秀山花灯的“刷白”歌可证：“花子莫刷白，刷白了不得，三岁到湖广，四岁到常德……”，“下柳州”就是经过湖南水道而去的，挑扁担到柳州做买卖更合理。三是秀山人当时知道豆腐乳在柳州很畅销，能赚到钱，便常常挑扁担将豆腐乳带到柳州卖。以秀山民歌《下广西》为证，其歌词里提到霉豆腐客挑着霉豆腐下广西，“十七十八的霉豆腐客，下广西呀三哟里个三，挑起那个霉豆腐香哟里个香呀，三哟里个三呀，下广西哟……”。歌词里的“下广西”，其实也包括到柳州。四是秀山人在当时也都知道“刘三姐”的故事，讲“刘三姐”是歌仙，会传歌，都非常崇拜“刘三姐”，《黄杨扁担》里唱的也是“三姐”，这也能说明秀山人曾经到过柳州，也非常喜爱柳州。

姚祖恩老先生

姚祖恩老先生曾经以论文的形式研究过民歌《黄杨扁担》及其作者严思和。他说：秀山一马平川，素有“小成都”之称，良田遍地，盛产稻米，黄杨木遍及乡里。解放前，严思和与村里人一起挑着白米从秀山官庄猫鼻子洞出发，下花垣（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一个县）再往南走直至柳州（广西），用白米换盘缠，返程在猫鼻子洞休息时，将他们一路感受顺口编了《黄杨扁担》。柳州是秀山人民心目中一直向往的粮茂物丰、人民富庶的湖广地区的代称。“下柳州”就如北方人说“闯关东”，西北人说“走西口”，现代人讲“下海”一样，是一种泛指，是文学家、艺术家思维空间扩展的产物。所以，严思和唱“挑担白米下柳州”道理上讲得通。

刘济平老先生

刘济平老先生的观点认为，民歌《黄杨扁担》起源于秀山县溶溪区（溶溪后并入溪口），秀山在南居下，而酉州（今酉阳）在北居上。旧时，秀山县为酉阳州的属县，从秀山溶溪区顺溶溪沟（正规名为溶溪河）出沟进酉州，当地人称为“上酉州”，而并未称为“下酉州”。秀山在过去很穷，地处渝、湘、黔、鄂几个省市边界结合部，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信息相对闭塞，唯与湘、黔、桂三省的民族文化、习俗相近相通，所以在商贸往来、文化交流、生活习俗、语言习惯等方面都与湖广有密切的渊源。而柳州在秀山人民心中是一个很远且富饶的地方，歌词中的“下柳州”指的是广西柳州，但不一定是真的到了柳州，而是秀山人民的一种精神向往。

课题调研组与黄杨扁担村的民歌传承人、村干部及村民围炉交流。

本课题调研组还来到了民歌《黄杨扁担》的发源地、作者严思和的家乡溪口镇黄杨扁担村（原白粉墙村）进行实地调查，并与民歌《黄杨扁担》传承人、村干部以及一些当地村民坐在一起围炉交流，听他们讲述民歌《黄杨扁担》的故事。

崔永江和村民一起演唱《黄杨扁担》。

传承人崔永江说：自己在演唱歌曲《黄杨扁担》时，一直以来唱的都是“下柳州”，没有唱过“下酉州”。《黄杨扁担》还有另外一种唱法：“黄杨扁担软溜溜，挑担白米下柳州，柳州爱我白米好，我爱柳州好丫头……”，在这种唱法里，唱的也是柳州。

传承人崔永凤听说课题调研组是来自广西柳州时，显得非常激动和开心。他说：秀山民歌源远流长，形式多样，朴实优美，脍炙人口，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和人情味。秀山民歌分为劳动歌、山歌、风俗歌、生活歌四大品类，而《黄杨扁担》就是秀山山歌的突出代表。古时，秀山人非常喜欢听广西山歌，尤其是刘三姐唱的山歌。秀山人非常崇拜刘三姐，一些山歌文艺人还老远跑到柳州学习山歌，并想目睹刘三姐的容貌。因为路途遥远，一些人就靠挑着大米途中换盘缠的方式，一路南下去到柳州。久而久之，秀山山歌与柳州山歌就有了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是人们在田野劳动或抒发情感的一种短小的歌唱形式，具有曲调固定简单，形式多样、即兴和语言通俗简练的特点，劳动人民见啥唱啥，开口成歌，妙趣横生，曲调流畅，语言朴素，反映出了自身喜怒哀乐的朴实之情。

当地村民陈祖祥也回忆到：小时候，他爷爷跟他说过，其祖辈是从广西移民过来的。他爷爷经常听长辈说起广西柳州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广西人多，柳州姑娘长得漂亮。所以，在过去，秀山人喜欢把山货运往柳州一带，卖了货再买些布匹、小五金等运回秀山，发了财的人还从柳州带回漂亮的婆娘。

为表达对远道而来的柳州客人的热烈欢迎，传承人崔永江和他的徒弟一起还为课题调研组一行演唱了民歌《黄杨扁担》，让本课题调研组全体成员再一次感受到了民歌《黄杨扁担》的魅力，也再一次感受到了秀山人民热爱生活、积极乐观和热情好客的朴实之情。

五、为什么也不会是“白衣古镇”？

从秀山调查考证回来后，本课题调研组又看到网易新闻一篇题为《米仓古道上的人文荟萃之地——白衣古镇》的文章（平昌发布）。文章里提到民歌《黄杨扁担》中“下柳州”不是指广西柳州，而是指四川平昌县白衣镇。为进一步了解事实真相，本课题调研组又赴四川省巴中市平昌县白衣镇进行补充调查考证。

经过调查考证，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平昌白衣镇古时候的确也称为柳州。白衣始建于秦汉，其城沿巴河岸而建，上起风滩，下至铁匠滩止，两岸金丝垂柳茂密，绿荫遮天，故得名柳州。这可从解放后当地挖掘出来的许多文物上刻有“柳州”字样得以佐证。古柳州是米仓古道上的重要城镇，当您行走在白衣古镇时，都油然心生地感受到古柳州的繁华，货船如织、商贾云集、迁客骚人络绎流连……二是此“柳州”非彼“柳州”。白衣镇乃至平昌县都认为民歌《黄杨扁担》发源于本地，但他们都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只是说代代口传下来，而重庆秀山却能拿出有力的证据证明其是秀山民歌。古时候，白衣镇乃至平昌县都极少与重庆秀山有经贸和文化上的往来（两地相隔千里之远），地理位置上重庆秀山又在平昌白衣镇的下游方向，因此，说民歌《黄杨扁担》中“挑担白米下柳州”中的“柳州”指平昌白衣就难以成立。